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寿春,这座楚国最后的都城,在秦军黑色怒潮的围困下,早已褪尽了昔日的繁华与风流。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散去,却被一种更刺骨的绝望所冻结。护城河早已被秦军工兵填平多处,宽阔的河床上插满了巨马和尖桩。高耸的城墙伤痕累累,巨大的夯土墙体上布满了投石机砸出的凹坑和火油熏燎的乌黑痕迹,如同一个遍体鳞伤、垂死挣扎的巨人。曾经飘扬着赤色楚字大纛的城楼,如今只剩下焦黑的木架在寒风中呜咽。城墙上,稀稀拉拉的守军身影在寒风中瑟缩,甲胄残破,眼神空洞,如同被抽去了魂魄的傀儡。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燃烧后的焦糊味、尸体腐烂的恶臭、以及一种浓重得化不开的、名为“末日”的窒息感。
城下,秦军的营垒连绵不绝,如同黑色的潮水,将寿春围得水泄不通。营垒之中,杀气冲天!无数玄黑色的秦字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,如同招魂的幡幢。沉重的鼓点声、士卒操练的呼喝声、战马的嘶鸣声、攻城器械组装时发出的巨大木料摩擦与金属撞击声,汇聚成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声浪,日夜不息地冲击着寿春城那早已脆弱不堪的防线。一架架高耸入云的巨型云梯车如同狰狞的钢铁巨兽,静静地蛰伏在阵前,梯身覆盖着防火的湿牛皮,散发着生皮特有的腥气;一座座庞大的攻城塔楼如同移动的山峦,其顶部的平台足以容纳数十名弓弩手,对城头形成致命的压制;更令人胆寒的是那一排排蓄势待发的重型投石机——炮梢(抛臂)如同巨人的臂膀,粗壮的绳索紧绷着,巨大的石弹和燃烧的火油弹堆积如山,散发着毁灭的气息。秦军士卒沉默地擦拭着锋利的戈矛,调试着强劲的蹶张弩,眼神中只有对胜利的渴望和对军功的狂热。整个秦军大营,如同一张缓缓拉满的巨弓,那根紧绷的弦,便是王翦那如山岳般沉稳、又如寒冰般冷酷的意志。
寿春城内,楚王宫。昔日的楚宫,以章华台为冠冕,层台累榭,雕梁画栋,极尽奢华精巧之能事。此刻,却笼罩在一片死寂的末日氛围中。精美的漆绘廊柱上蒙着厚厚的灰尘,华丽的帷幔无力地垂落,曾经回荡着编钟雅乐和美人娇笑的殿堂空旷得令人心悸。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熏香、药草气息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。
楚王负刍,这位末代楚君,瘫坐在章华台最高层、视野最为开阔的“望云阁”那张宽大的、铺着华贵锦垫的王座上。他身上依旧穿着繁复的玄端礼服,上面绣着象征王权的凤鸟纹饰,然而那赤金丝线绣成的凤凰,此刻却仿佛被无形的重压折断了翅膀,黯淡无光。负刍的脸色灰败如土,眼窝深陷,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,曾经保养得宜的双手此刻如同枯枝般颤抖着。他面前精美的青铜酒樽早已倾覆,暗红色的楚地醇酒泼洒在光洁如玉的墨色地砖上,如同凝固的污血。他对外界的一切声响——城下秦军那催命的鼓噪、宫外隐约传来的骚动哭泣——似乎都已麻木。唯有当目光偶尔扫过阁外那铅灰色、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天空时,瞳孔深处才会掠过一丝绝望的抽搐。
“完了……都完了……”一声沙哑的、如同梦呓般的低语,从他干裂的嘴唇中溢出。淮水天险被王翦的“火龙”焚毁,项燕的主力在平舆、寝城(楚地重镇)等地被秦军杨端和、辛胜等部衔尾追击,分割包围,败亡只是时间问题。各地封君或降或逃,援军早已断绝。寿春,这座八百年楚国的最后堡垒,已是瓮中之鳖,只待秦军最后的雷霆一击。
“大王……”一个带着哭腔的、苍老的声音在望云阁门口响起。令尹(楚国最高行政长官)昭睢,这位须发皆白、忠心耿耿的老臣,踉跄着扑了进来,匍匐在地,老泪纵横:“昌平君……昌平君他……他在陈城(楚北部重镇,此前已被秦军攻占)……反了!他……他拥立了……拥立了公子启(负刍之侄,前楚王之子)为楚王!打出了……打出了复楚的旗号!”
“什么?!”负刍如同被毒蝎蜇中,猛地从王座上弹起,灰败的脸上瞬间涌起一股不正常的、病态的潮红!昌平君熊启!他的亲族!秦国的丞相!被嬴政派来安抚楚地的大员!竟然在这个楚国即将彻底覆灭的关头,在陈城举起了反秦复楚的大旗!还拥立了新的楚王!
这消息,不是援军,不是希望!而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!是对他这个末代楚王最彻底的否定和羞辱!更是将楚国最后一点可能保留血脉、苟延残喘的希望都彻底断绝了!嬴政岂能容忍如此背叛?秦军的怒火必将百倍倾泻!
“噗——!”一股腥甜再也无法抑制,猛地从负刍口中狂喷而出!暗红色的血雾在空中弥漫开来,星星点点地溅落在他华丽的王袍和冰冷的地砖上,如同点点凋零的残梅。
“大王!!”昭睢和几名内侍惊恐地扑上前去搀扶。
负刍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,眼神涣散,手指颤抖地指向东南方向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、意义不明的嘶鸣,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气力诅咒那个背叛者,诅咒那无情的天命,最终眼前一黑,彻底瘫软下去,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皮囊。
“咚!咚!咚!咚——!”
就在楚王宫陷入一片惊恐混乱之际,寿春城外,秦军大营中,那催命的战鼓声骤然变得无比急促、无比狂暴!如同九天惊雷炸响,瞬间盖过了一切声响!
王翦的中军大纛下,老将身披玄甲,须发在风中微拂。他缓缓拔出腰间的定秦剑,剑锋在初春晦暗的天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。他没有慷慨激昂的宣言,只是将剑锋沉稳而有力地向前一指,指向寿春那伤痕累累的城墙!
“攻城!”
两个字,如同开闸的号令!
“轰隆隆——!”
早已蓄势待发的重型投石机群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怒吼!粗壮的炮梢(抛臂)猛地弹起!巨大的石弹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,如同陨石天降,狠狠地砸向寿春城楼和城墙!燃烧的火油弹在空中划出死亡的抛物线,落地瞬间爆裂开来,粘稠的火焰四处飞溅,点燃一切可以燃烧的物体!城墙上顿时碎石横飞,烈焰升腾,惨叫声此起彼伏!
“杀!杀!杀!”
早已等待在阵前的秦军步卒方阵,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,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!他们扛着巨大的盾牌,掩护着推动云梯车、攻城槌的同伴,如同决堤的怒潮,向着城墙缺口和填平的护城河段,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冲锋!
一架架云梯车被迅速推近城墙,沉重的梯身轰然搭上城垛!攻城塔楼如同移动的堡垒,缓缓逼近,顶部的秦军弓弩手居高临下,将密集的箭雨倾泻到城头守军头上!
“顶住!放箭!滚木礌石!”城墙上,残存的楚军将领发出绝望的嘶吼。稀稀拉拉的箭矢射下,几块滚木砸落,在秦军严密的盾阵和密集的人潮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“轰——!”一声震天巨响!巨大的攻城槌在无数秦军士卒的合力推动下,狠狠地撞击在早已摇摇欲坠的寿春南城门上!包裹着青铜加固件的沉重槌头,每一次撞击都让巨大的城门剧烈震颤,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,门栓处木屑纷飞!
寿春城内,早已是人间地狱。王宫方向传来的楚王呕血昏迷的消息如同瘟疫般蔓延。昌平君在陈城反叛另立新王的消息,更是彻底击碎了守军最后一丝抵抗意志。恐慌如同燎原之火,席卷全城!
“城破了!秦军杀进来了!”
“大王不行了!快逃命啊!”
“昌平君在陈城称王了!我们守的是个空城啊!”
绝望的哭喊声、惊恐的尖叫声、绝望的诅咒声、杂乱的奔跑声、器物翻倒的破碎声……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,彻底淹没了城头那微弱的抵抗号令。守军崩溃了!他们丢下武器,哭喊着,互相推搡践踏着,如同无头的苍蝇般涌向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,或是试图打开其他城门逃命。城门甬道内,试图关闭内城门的士兵与疯狂涌向城门想要逃出城的溃兵、百姓挤作一团,咒骂声、哭喊声、惨叫声震耳欲聋!
“轰隆——!!!”
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和无数木料碎裂的刺耳爆鸣,寿春那巨大的南城门,在攻城槌持续不断的狂暴撞击下,终于不堪重负!包裹着青铜的巨大门板向内轰然倒塌!烟尘弥漫中,露出了后面惊恐万状、如同待宰羔羊般的楚军溃兵和百姓!
“城门已破!大秦锐士!随我杀——!”担任先锋的秦军悍将杨端和,身先士卒,第一个跃过倒塌的城门废墟,手中的长戟如同毒龙出海,瞬间将一名试图阻挡的楚军校尉洞穿!他身后的秦军锐士,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,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,踏着城门废墟,踏着敌人的尸体,如同决堤的洪水,汹涌澎湃地灌入了寿春这座八百年楚国的最后堡垒!
杀戮,开始了。
秦军的黑色洪流涌入城中,迅速分成无数股,如同致命的墨汁,沿着大街小巷疯狂蔓延。冰冷的戈矛无情地刺穿仓皇奔逃的躯体,沉重的青铜剑劈砍出刺目的血光,强劲的弩箭从街角屋顶射向任何试图抵抗的身影。巷战在每一条街道、每一个巷口爆发,但抵抗微弱而短暂,很快就被秦军无情的兵锋碾碎。楚军的溃败已成定局,抵抗者被迅速格杀,投降者被驱赶到空旷处集中看管。城中火光四起,浓烟滚滚,那是溃兵或绝望的楚人点燃的房屋,试图制造混乱或不愿资敌。哭喊声、求饶声、兵刃碰撞声、房屋倒塌声……各种声音交织成一首亡国的悲怆挽歌。
而在城破的混乱与血腥达到顶点之时,楚王宫深处,那座象征着楚国精神图腾、凝聚了无数能工巧匠心血与巫祝祝祷的章华台之巅——“凤凰阁”,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、充满毁灭气息的仪式感中。
凤凰阁内,没有楚王的踪影(负刍已被内侍仓皇转移至宫室深处),只有十余名身着古老而繁复的玄色巫祭礼服的楚国大巫。他们大多是须发皆白的老者,脸上用朱砂和靛蓝绘满了充满蛮荒气息的图腾纹饰,神情肃穆而悲怆,眼神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信仰之光。阁内中央,矗立着一尊巨大的、用整块罕见的赤色火玉雕琢而成的凤凰神像!凤凰引颈向天,双翼展开,姿态优美而神圣,每一片羽毛都雕刻得栩栩如生,在阁内昏暗的光线下,仿佛流动着火焰般的光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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