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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 代郡风雪中的名将末路【2 / 2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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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无声的落泪,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碎。堂内一片死寂,只有压抑不住的、低低的啜泣声从几名将领喉间溢出。连那宣诏的宦官,都被这铁汉落泪的悲怸一幕所震慑,一时竟忘了催促。

李牧没有去擦拭泪水。他紧紧攥着那枚温润的玉佩,仿佛攥着女儿最后的气息。良久,他才缓缓直起身,将玉佩小心翼翼地、无比珍重地收入自己最贴近心口的内襟暗袋之中。然后,他抬起手,用粗糙的手背,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。再抬头时,眼中所有的软弱、悲恸都已消失不见,只剩下一种磐石般的、令人心悸的平静与决绝。他不再看任何人,包括那卷明黄的诏书和地上的虎符,只是对着门外肆虐的风雪,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吐出两个字:

“备车。”

代郡通往邯郸的雁门古道,早已被深达数尺的积雪彻底覆盖,失去了原本的路径。天地间只剩下狂暴的白色混沌。狂风卷起积雪,形成一道道移动的雪墙,如同白色的恶龙在天地间肆虐咆哮,能见度不足十步。

一辆特制的、异常坚固的囚车,在数十名全副武装的赵葱部精锐骑兵的押送下,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,艰难地在雪海中跋涉。囚车由粗大的硬木榫卯而成,车轮被刻意加宽,依旧在深雪中寸步难行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嘎吱”呻吟。车体在狂风的撕扯下剧烈摇晃,仿佛随时会散架。

李牧身着单薄的赭色囚服,手脚并未加戴沉重的镣铐——这或许是赵葱对他这位老上司最后的、微不足道的尊重。他背靠着冰冷的囚笼木柱,花白的头发在狂风中乱舞,脸上、眉毛、胡须早已挂满厚厚的冰霜。单薄的囚服根本无法抵御这极寒,他的身体因寒冷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,嘴唇冻得青紫。然而,他的腰背依旧挺得笔直,目光穿透翻卷的雪幕,望向南方邯郸的方向,也望向更遥远的、埋葬着无数袍泽的井陉关方向。那眼神平静、深邃,如同冻结的寒潭,倒映着漫天的风雪和……一片死寂的绝望。

押送的队伍在齐腰深的雪中艰难挪移,速度慢得令人心焦。为首的骑将赵葱(历史上接替李牧的赵将),裹着厚厚的皮裘,脸冻得发青,眼神复杂地看着囚车中那道挺直的背影。他曾是李牧帐下最勇猛的校尉之一,深知这位老帅的为人与能力。此刻奉命押解,心中充满了矛盾、羞愧和一种不祥的预感。

风雪更急了。一道巨大的雪墙如同白色的海啸般迎面压来!队伍瞬间被吞没!人喊马嘶,一片混乱!囚车在剧烈的颠簸中猛地一歪,一只车轮陷入了一个被积雪掩盖的深坑,再也无法动弹!

“快!把车推出来!”赵葱厉声嘶吼,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断断续续。士兵们咒骂着,下马围拢过来,用肩膀奋力顶撞沉重的囚车,试图将其推出深坑。混乱中,几名士兵的推搡让囚车剧烈地晃动了一下。

一直沉默如石的李牧,身体随着囚车的晃动猛地一颤!一股难以言喻的、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剧痛,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口最深处炸开!那痛楚如此猛烈、如此尖锐,瞬间席卷四肢百骸,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撕裂开来!他再也无法维持挺直的坐姿,身体剧烈地向前佝偻下去!布满老茧的双手死死抓住胸前单薄的囚衣,指节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变形,青筋暴突!

“呃……嗬……”一声压抑到极致的、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痛苦呻吟,从李牧紧咬的牙关中挤出。他猛地张开嘴,试图呼吸,涌入的却是冰冷刺骨的寒风和雪沫!

“将军?!”混乱中,赵葱第一个发现了李牧的异样,心头巨震,失声惊呼!

就在赵葱惊呼的同时,一股滚烫的、带着浓烈铁锈腥味的液体,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熔岩,猛地从李牧的胸腔深处逆冲而上,狂暴地冲破了喉咙的封锁!

“噗——!”

一大口滚烫粘稠、色泽暗红近黑的鲜血,如同决堤的洪流,从李牧口中狂喷而出!炽热的血箭在漫天狂舞的、冰冷的白色雪幕中,划出一道凄厉到极致的、触目惊心的猩红轨迹!灼热的鲜血喷溅在冰冷的囚车木栏上,发出“嗤嗤”的轻响,瞬间在木头上烫出无数细小的坑洼,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白气!更多的鲜血,如同滚烫的墨汁,泼洒在车下洁白无瑕、深达数尺的积雪之上!那滚烫的热血,竟将冰冷的积雪迅速融化、侵蚀,在一片惨白之中,灼烧出一个深陷的、边缘冒着丝丝热气的、暗红发黑的深坑!仿佛大地被这满腔的忠愤与悲怆,烫出了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!

“将军——!”赵葱目眦欲裂,连滚带爬地从马背上翻下,踉跄着扑到囚车边!周围的士兵也惊呆了,忘记了推车,忘记了风雪,骇然地看着囚笼中那个佝偻着身体、胸口剧烈起伏、嘴角兀自流淌着暗红血线、如同浴血战神般的老者!

李牧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沫翻涌声,如同破败的风箱。他勉强抬起头,沾满血污和雪沫的脸上,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,此刻已是一片浑浊的赤红,充满了极致的痛苦,却又燃烧着一种不屈的、如同余烬般的火焰。他透过囚笼木栏的缝隙,死死地盯着扑到车边的赵葱,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。

赵葱被这目光看得心头剧颤,巨大的愧疚和一种即将失去某种至关重要之物的恐慌攫住了他。他猛地抓住冰冷的木栏,声音带着哭腔,充满了绝望的哀求:“将军!将军您挺住!末将……末将这就找医官!将军!降秦吧!嬴政……嬴政他许您代郡为王啊!只要您点头,末将拼死也护您去秦营!将军!留得青山在啊将军——!”他的声音在狂风中显得如此微弱,如此无力,被撕扯得支离破碎。

降秦?代郡为王?

李牧浑浊赤红的眼中,瞬间闪过一丝极致的嘲讽与不屑,如同听到世间最荒谬的笑话。那火焰般的目光越过赵葱涕泪横流的脸,穿透层层叠叠、狂暴翻卷的雪幕,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,死死地钉在了遥远的、咸阳宫阙的方向!那是嬴政所在的方向!那个以黄金为饵、用反间毒计、生生折断了赵国脊梁的暴君!

“嗬……嗬……”李牧的喉咙里发出艰难的、如同拉锯般的声音,每一次抽吸都带出更多的血沫。他用尽生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,猛地抬起一只沾满自己鲜血的手,死死抓住囚车的木栏,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。他张开嘴,粘稠的暗红血沫不断从嘴角涌出,但他依旧用那破碎嘶哑、却如同金铁摩擦般、蕴含着无尽悲愤与不屈的声音,一字一顿,如同用灵魂刻下的最后战书,响彻在这片吞噬一切的白色炼狱:

“告……诉……嬴……政……”

他每吐一个字,口中涌出的鲜血就更多一分,身体就剧烈地摇晃一下。

“赵……人……之……脊……”

他的眼神开始涣散,但那不屈的火焰却燃烧到了极致!

“宁……折……”

最后两个字,如同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生命之火,微弱却清晰无比地吐出:

“……不……弯!”

话音落下的瞬间,李牧紧抓着囚车木栏的手,猛地一松!那具曾撑起赵国北疆万里河山的伟岸身躯,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山岳,轰然向前倾倒!额头重重地撞击在冰冷坚硬的木栏之上,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!

“将军——!!!”

赵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、如同孤狼泣月般的悲嚎!他疯狂地摇晃着囚笼的木栏,试图唤醒那具已然失去所有生机的躯体。周围的士兵,无论是赵葱的部下还是原本冷漠的押送者,此刻皆被这惨烈到极致的一幕所震撼,纷纷跪倒在深雪之中,朝着囚车方向,重重叩首!风雪依旧在天地间狂暴地嘶吼咆哮,却再也无法掩盖这弥漫开来的、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悲怆与绝望!

一代军神,赵国最后的脊梁,武安君李牧,以最悲壮、最决绝的方式,折断在了自己誓死守护的土地上。他的血,烫穿了代郡的风雪,也彻底烫穿了赵国最后的气运。

就在赵葱抱着李牧尚有余温却已僵硬的躯体,在暴雪中发出绝望哀嚎的同时,千里之外,咸阳宫章台殿的密室中。

黑冰台统领顿弱,如同鬼魅般无声地跪伏在冰冷的金砖地上。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,不带一丝波澜:

“禀大王,‘墨鸦’急报:代郡风雪,武安君李牧……已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