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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立即就去!”耿辉的语气里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。哨兵班长敬礼,转身跑步走了。耿辉看着林锐:“他踹你,我禁闭他三天;现在,你给我站起来!”林锐本来不想站起来,但是在耿辉的目光里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。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了,是惧怕?似乎不是,因为政委对他没有任何凶巴巴的表情。耿辉看看这个满脸泪水的新兵蛋子:“说,为什么跑?”林锐带着哭腔:“我,我受不了!”
“受不了什么?”
“我,我不要当特种兵了,我要回家!”林锐哭着说。田大牛来本来就有气,现在一听这话更来气了:“那你干吗当兵啊?当兵习武是天经地义!你干吗要当兵?”
“你们以为我愿意当啊?!是我爸逼我的!说好了是政治条件兵,是在机关的,谁告诉我是特种兵了?!你们要是告诉我是特种兵,把我杀了我也不来!你们骗我!”林锐哭着大喊。耿辉看着林锐,林锐看着他。许久,耿辉把他的军装领口整好,戴正他的作训帽,擦擦他的眼泪:“你不愿意当特种兵?”
“不愿意。”林锐的声音小了下来,面对耿辉,他喊不出来。耿辉问:“那你愿意当逃兵?”林锐愣了一下,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。
“这件事情我暂时不追究,我给你三天时间,三天以后告诉我,你想走还是留下,到时候你想走我不留你;你也给我三天时间,我来研究一下为什么你受不了,到时候也给你一个答复。好吗?”耿辉的声音柔和,但是有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。
“是……”林锐不由自主地一个立正,毕竟穿了一个月不带帽徽军衔的冬训服。耿辉眼睛亮了一下,但是没说更多的,只说:“回你的班里去。”林锐敬礼,一个标准的向右转,跑步去了。不知道为什么,他也觉得奇怪,做这些动作似乎都那么自然,要知道他是那么恨队列训练啊。耿辉看着这些老兵:“特种侦察大队是一个全新的部队!你们在老部队的那点儿把戏别跟我在这里使!——我告诉你们,谁要是整新兵,我就对谁不客气!”老兵们本来憋了一股劲儿,但现在只能面面相觑。耿辉说:“新的部队应该有新的精神风貌,新的传统!都去吧,田大牛和你们新兵连长晚饭后找我。”老兵都散了。耿辉走在回大队部的路上,心里面沉甸甸的。他不想看到出现逃兵的事情,这对这支年轻的部队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。
4
新兵连长是特战一连的韩连长,这是个小个子干部,远远没有身高183米的林锐高。但他眼睛里射出的寒光却让林锐感到有点儿害怕,他已经知道在战场上,这家伙也是个侦察兵好汉。韩连长盯着林锐看了半天,看得林锐心里发毛。
“带回吧。”韩连长也不骂他,更不打他,就是那么随便一句。田大牛赶紧说:“连长,他还小!不懂事……”
“哪儿那么多废话?!带回!”韩连长一句话就把田大牛噎住了。回去的路上,田大牛忍不住地说:“你你你,让我怎么说你啊?你疼你就告诉我啊,受不了,我可以松一下,但你也不能跑啊!你这下可给韩连长上眼药了,我想救你,也救不了了!回去后,去我那儿拿红花油先预备着,遇到啥情况你都别还手,抱住脑袋找个旮旯儿蹲下。记住了!”
“怎么了,班长?”林锐不明白。田大牛也不敢多说,烦躁地一挥手:“你你你,你别问了!记住,不许还手,也不许还嘴!该求饶的时候就求饶!”
什么求饶啊?林锐更蒙了。在17岁的林锐的观念当中,解放军就是报纸杂志上的那种形象,还没有更深的认识;依照他当时的智商和人生经验,也不可能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。回到班里乌云问他:“你没事儿吧?”林锐闷闷地说:“没事。”
林锐倒是没想田大牛的话,而是在想政委那种失落的眼神。可能自己真的伤了政委的心了,这让他觉得内疚,因为政委是好人。
田大牛把陈勇拉一边耳语:“排长,我跟你说件事儿,韩连长……”陈勇眼睛一瞪:“操!咋管?”田大牛说:“那咱也不能看着啊!”陈勇说:“让林锐晚上睡我宿舍上铺空床吧,其余时间正常训练。我的门除了大队长,是没人敢踹的。”
结果没等晚上睡觉,林锐就出事了。当天晚上,田大牛和韩连长去耿辉那里谈话,陈勇则被韩连长早早派遣去办别的事情了,所以带连队的是几个别的班长。林锐正常参加了晚上的体能训练,5个100做完了,是5公里山地越野,他的成绩不好也不坏。跑在山路上,他也在想事情。他的脑子很乱,以至于被人用麻袋捂倒的时候,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。在众目睽睽之下,40多个新兵和他们的班长们同时目睹了一次极其漂亮的捕俘动作。两个黑影从灌木丛中一跃而出,一个锁喉,一个套麻袋,准确无误地将跑在中间偏后的新兵林锐蒙住,随后扛起来就跑。等到大部分人回过神儿来,人已经没了,只有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。林锐背着的步枪被丢在路上,还有一个丢下的背囊。乌云第一个喊出来:“抢人了!”
一个班长就喊:“喊什么?!整理自己的队伍!报数!”几个班长议论纷纷,但是声音很小,新兵们没听明白是什么。随即似乎统一了认识,新兵们不跑了,都步行回去。新兵们都不敢说话,只要稍微有点儿脑子的新兵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。但是乌云不知道,要不怎么说他没脑子呢?乌云急了:“班长!林锐呢?我们不找林锐了啊?!”
“回去再说!”一个班长说。
“不行,我去找林锐!”乌云说,随即摘下自己身上的步枪和装具。
“你上哪儿找去?”排长问他。乌云看看大山,黑茫茫的大山什么都看不见。乌云嘶哑着喉咙喊:“他是我的兄弟!在我们草原上,自己的兄弟出事了,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!”他把步枪和背囊摔给身边的新兵就要走,被班长拉住了。班长看着乌云半天,没说更多的话:“回去吧,林锐肯定丢不了。”
班长们的眼睛都躲避着乌云,乌云不明白是怎么了,步枪和背囊又放回他的肩上。乌云再见到林锐是刚刚把枪交给枪库锁好回到宿舍,他一进门看见林锐的床上蒙着被子,有个人躲在里面。乌云一把掀开被子,就看到林锐浑身被绑着,脸上、身上都是伤,嘴里还堵着破抹布。新兵们都惊了,急忙七手八脚放开林锐,乌云抢先一步拽出来林锐嘴里的破抹布,林锐破口大骂:“我操你们祖宗!”接着,他吐出一口掺杂着血的唾沫,推开众人站了起来就要往外冲。陈勇和田大牛也跑过来,知道出事了。面对愤怒的林锐,他们什么也说不出来,只能死死地抱住他。
耿辉和何志军匆匆赶到的时候,先看见的倒不是林锐了,而是被更多的人抱住的乌云。乌云也不喊,就是拼命挣脱身边抱他的人,去自己的床铺下面拿东西。随即,何志军看见亮闪闪的一把蒙古刀握在了乌云手里,乌云拿着刀子喊道:“都给我让开!让开!”何志军和耿辉就站在门口,乌云拿着刀子要往外冲。何志军出手,谁都没看清楚,乌云已经空手了。何志军黑着脸:“妈拉个巴子的!这是部队!都他妈的给我站好!”于是所有人都站好了,乌云面对大队长的眼神也不由自主地站好了。何志军和耿辉看见了血流满面的林锐。何志军久久说不出话,喉结蠕动着,半天冒出来一句:“让韩连长跑步去见我。”
“你欺骗我!”林锐愤怒地对着耿辉怒吼。耿辉目光复杂地看着愤怒的林锐没说话,对田大牛吩咐:“先去医务室看看,晚上让他住在大队部公务班。”
走到外面,何志军把蒙古刀塞给陈勇:“让老兵再对新兵进行一次点验,全面的、彻底的点验。不允许再出现这样重大的事故隐患!”
5
“你是不是共产党员?”耿辉的声音有点儿颤抖。韩连长说:“是。”
“你是什么共产党员?!”耿辉怒吼,“你立即停职!准备接受处理!”
韩连长敬礼,还是没觉得有多大事情。惯性,很多东西都是惯性。在当时的很多野战部队,整新兵都是半公开甚至公开的,严格来说,林锐挨得整还算不上是最厉害的。比这更恶劣的情况有的是,在那个时候,还没听说过什么“六不准”。粗暴野蛮的带兵方式真的不算稀奇。
但是随后的大队常委会议,耿辉来真格的了。何志军一直都比较沉默,看着大家谈论关于整新兵这件事情。都是老兵,都当过新兵,所以大部分都挨整过,所以大多数也没把这个太当回事儿。对于处理意见,都认为对韩连长来个禁闭,再加个警告处分就可以了;林锐没处分,但也确实不适合在部队服役,退回去算了,这样大家也都省心。退兵的事情每年都有,一种是当兵的时候弄虚作假被查出来的,另外一种是由于身体或者心理原因确实不行的,林锐显然属于后面一种。1991年的年底,“文明带兵”是个什么概念还没完全普及开来,甚至很多野战部队都没有这个概念。整个国家的法制建设还不是很健全,部队自然也不是铁板一块。最后应该是大队长和政委的总结发言,既然大家都是这个意见,那么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意见了。常委们的意见一致,两个头儿没必要太较真儿,何况本身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。
耿辉咳嗽了两声,他知道自己的发言可能会引起一点儿风波。惯性的力量他当然是知道的,但他是要开创一个崭新的部队的精神风貌。这样一个机会,在a集团军侦察大队的时候不可能有,资格越老的部队传统或者说惯性的力量越强,他知道凭借个人的力量是无济于事的;但是在新组建的狼牙大队,这些却是可能的——因为这里是全新的,一切都是全新的。来自不同部队的官兵带来了不同的惯性力量,在互相冲撞之中,各自不同的惯性反而被淡化了,他也就有了做文章的余地了。
“韩刃和参与殴打林锐事件的老兵全部开回原来部队,林锐记过处分一次。”耿辉很平静却语出惊人。为什么?!大家的脸上都写着这三个字,何志军的黑脸也抽动了一下。小韩要是被开回去的话,可能仕途就有危机了,这个不言而喻;而林锐这个还没宣誓的准新兵蛋子,直接开回去不是太容易的事情吗,何必还来一个记过处分呢?一个是在前线拿过战功的中尉正连干部,一个是到处惹事的新兵蛋子,哪个更重要?这还不是一目了然的吗?耿辉还没有更多的解释,何志军已经发话了:“我同意政委的意见。”还能说啥?底下的干部们还能说啥?既然大队长和政委都同意了,还能说啥?虽然反过来想,政委是对的;但是在情理上,大家都还是同情小韩的,这毕竟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啊!
耿辉缓缓地开始讲述自己的看法,他把看法剖析得很透彻。发言的核心是强调官兵平等,要形成特种侦察大队自己的带兵风习,要与不好的习惯割裂。部队整新兵,在当时已经成为一种恶性循环。尤其在远离市区的野战部队和工程部队,这种恶性循环是很严重的。耿辉刚刚当指导员的时候,他所在的连队就出现过这种事情,连长强迫一个新兵跪在石头上,膝盖都跪出血来,原因只是怀疑他偷了战友的东西。这件事情一直压在耿辉心底,当时他是不可能直接和连长发生冲突的,这里面有个策略问题;但他还是想办法让那个眼泪汪汪的小兵解脱了出来,那双可怜巴巴的泪眼一直留在他的记忆深处,成为他多年的隐痛。
“维系军队战斗力的,绝不是那些江湖习气!一支真正有战斗力的特种部队,是要靠铁的纪律来维系运转的!”胃部隐隐作痛的耿辉语气严厉且不容置疑,他当然还不能提出“依法治军”这个概念,因为当时还没有这个口号。但是毫无疑问,他已经在贯彻这个概念的实质了。
6
站在队列当中的林锐听到政委宣布处理决定的时候,浑身一震,整个队伍都是一震。无论是官还是兵,无论是老兵还是新兵,都被这个决定一震。耿辉对这个并不意外,他要的就是这一震。此时此刻,何志军没有什么表情。林锐抬起眼,看见政委合上处理决定。然后看见韩连长的身躯微微有些晃动,他的心里却突然开始内疚。他并不是觉得韩连长整他就正确,而是心中自然的恻隐之心——他再小也是在政府大院长大的,宦海沉浮的见识远远超过身边的普通士兵。他没有想到处理会是这样,他已经做好滚蛋回家的准备。他看着新兵队列里面那些熟悉的面孔,尤其看见老兵们脸上的表情,惋惜、痛心、不理解甚至还有对他的憎恨。他低下来头,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个罪人。
韩连长没说一句话,大会结束以后,跟全连的告别都没有做。一辆北京吉普拉走了他和他简单的军队行李,然后就消失了。作为军人,这样的耻辱是不会坦然处之的,尤其是作为他这样头脑简单的军人。
何志军看着车走,心事重重。只要能够抽调上来成为特战连长的,肯定不会是简单人物,每一个人的阅历都足够写成一本厚厚的书。但是他也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,蒙古人可以马上打天下,但是不能马上治天下;有的人在战争中是把好手,但是在和平年代的军队则是不相容的。他自己也是从这个阶段走过来的。正因为他自己是这样走过来的,所以他更明白这样的处理是为什么——表面上看,似乎不值得,一个连级干部和一个还没宣誓的新兵蛋子,哪个更重要?但是深层次地看,不得不为,说是杀鸡给猴看也是对的,狼牙大队不是野狗大队,狼群也有狼群的规矩。所以,这也是一种牺牲。为了一支部队正规化建设的牺牲。
耿辉走进来,何志军缓缓地说:“他身上还有弹片没取出来……”耿辉没说话。何志军戴上军帽:“这就是代价,军队在和平年代正规化建设的代价。走,我们去新兵连看看。”
新兵连还在正常训练,林锐已经回到了自己的班里面。他的脚步发虚,虽然赶得上节奏,但很明显心里有事,好几次从板桥上摔下来。何志军和耿辉出现在训练场的时候,他的目光就追过去了。田大牛吼他:“林锐!你干什么?”
“报告!”林锐立正敬礼,“班长,我想去和政委说句话。”田大牛想了一下,这个刺儿头不知道又有什么幺蛾子。他还没说话,耿辉在那边一挥手,田大牛急忙下令跑步过去。林锐跑步过去,耿辉看着他,半天没说话。林锐敬礼以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,嘴唇一直在哆嗦。
“讲。”耿辉说,“你不是找我吗?”
“报告!大队长,政委,我……”林锐的眼泪都要急出来了,“我,我一定努力训练!我一定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特种兵!”
耿辉冷冷地看他:“我说过了,给你三天时间!现在期限还没到,你还有选择的余地,大话不要那么着急说出口。”
林锐:“政委!我……”耿辉冷冷地说:“归队,继续训练。”
林锐把眼泪擦擦,敬礼,转身回去了。呐喊声再次响起,林锐的声音嘶哑,清晰可辨。他拼命跑着,拼命跳着,如同一个疯子一样。第三天如期到来,他没有出现在政委办公室,相反唯一可以找到林锐的地方就是训练场。从此,每天在休息的时间,特种侦察大队的官兵都会在训练场看见林锐的身影。开始觉得奇怪,后来变成了习惯。所以,林锐后来是新兵连结训的第一名也被大家接受了。
7
唰——一面鲜红的八一军旗在林锐眼前展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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